霜叶椿芽寒更茁
日期:2019-04-13 类别:文章返回列表页
他用镊子夹住乳白色的茶杯,用滚烫的开水自上而下缓缓淋在上面,同时顺便清洗着茶具,清澈的溪水沿着茶具下面一块古老的石板上深深的“米”字型路线汩汩流淌到水桶中。这别具特色的品茶器具,是他利用一块村里旧时压制豆腐的石板制作的。 泡好茶,他端了一杯递到一旁的奶奶手中,便坐在宽宽的四脚木制长凳上歇下来。头靠在粗粗的已磨得光滑发亮的木柱上。 他转向奶奶坐着的方向:“我们的家好舒服啊,在外面再苦再累,回到家有这样可供休憩的场所”。 对这个老屋,他早已有了强烈的家的感觉。 屋外大门右边有一棵一百多年的香椿树,虬枝弯曲有力,粗壮结实。不知曾经历过了多少的委曲求全,才换来今天自由的向上生长。 近二百年的老屋,雕梁画栋,任何一个细微的地方都有精致的雕刻:别致的镂花的窗,凳脚、桌边、床沿、扶手处都可见到灵兽的刻画,“福、禄、寿、喜”的篆书刻字悄悄的藏在墙壁边、屋檐处、鱼缸上……抬起头来,甚至可以看见屋顶砖瓦内侧画有的美丽字画,有梅兰竹菊、有格言警句、佛理禅言。他最喜欢其中一句:“诸恶莫作,众善奉行。” 屋内住着八十多岁的老奶奶。在这里那么慈悲、隐忍的度过了一天又一天,她不是一个礼佛的人,却在她的一呼一念里,一言一行中,让旁观的人都能明白:活着就是一场修行。 在这里的时间,让他觉得可信,无形中有一种无限依赖的情绪。一切似乎都是恒久的,不变的,相偎相依的。 今后,我和她也会这样,与这里的时光融合,慢慢地享受花开花落,草长莺飞。我们会和奶奶、老屋一起拥有苍老而深刻的美,缓缓老去。他嘴角滑过一丝幸福的笑意。 身旁默默关注着他的奶奶伸过手来握住他的五指。奶奶的手好暖和,这种温暖仿佛具有了最强烈的磁场效应,带给他对这个家无限的依恋。奶奶常常这样握着他的手,慈祥地问他一些可爱而稚气的问题。 “喜鹊叫,有好事?”奶奶诙谐地问。 “奶奶,我真的有惊喜要跟您细说。”他脸上泛起了红云。 “不过,现在肚子咕咕叫了,我俩先做饭吧。”他故弄玄虚的说,脸颊憋满笑意。 “一只攒着满腮帮子坚果的松鼠!”奶奶打趣他。 “奶奶,我想吃你的拿手好菜了。”他做了个咽口水的夸张动作,把奶奶都逗得笑出了声。 “好,好,快去掐来。”奶奶一边说,一边走向厨房准备相关配料去了。 “奶奶!老椿树的芽怎么蔫了?”他急匆匆的大步迈进厨房。 “那今天吃不了啦?”奶奶的心显然只在关心他最爱吃的这道菜上。 “旁边新长出了好几株小椿树,做菜的椿芽尖倒是够了。”他闷闷不乐的说。 “哦。”奶奶突然抬起头:“你说老椿树的芽蔫了?每一个春季都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啊?”奶奶若有所思。 “走,我们再去看看”。他牵着奶奶走出厨房,来到院中,正准备推门,却发现大石缸中两条已有十多斤重的鲶鱼到湖面乱窜,发出很大的扑腾缸水的声音。这两条鱼已经养了好几年了,仿佛有了些灵性,平日多乖的它们,怎么会这么急躁不安呢?此刻鸭子也“嘎嘎”的叫了起来。 他猛地打了一个寒噤。 “鸭不下水岸上闹,鸡飞上树高声叫,鱼跃水面惶惶跳……”奶奶突然想到了什么。 “不好!”他焦急地对奶奶说:“如果真地震了,村里那所老学校正在拆除之中,孩子们进出很危险的!” “奶奶,你快去坐到老屋柱边的凳上,那里最安全。”他一边交代着奶奶,一边朝大门走去:“我忙完就回来。” 奶奶乖乖的在柱边的凳上坐了一会,可是越坐心越慌得厉害,她颤颤微微的站起来,走到厨房里,继续她没有做完的,他特别喜欢吃的那道“香椿辣子”下饭菜。奶奶在锅里先辣好少许油,等油热了,便将切碎的香椿末倒入锅中快速翻炒,待熟后起锅放入碗中,趁着热气立刻拌上准备好的油辣椒、酱油、盐等佐料拌匀。这时香味已经十分浓郁,让人不由得蠢蠢欲动了。奶奶将菜扒入一个老祖宗留下来的古旧的碟子中。这个乳白色配有赭色边沿的,小巧玲珑、古色古香的碟子配上这道下饭菜简直就是美轮美奂、秀色可餐,更让人有种忍俊不禁的念想了。 突然饭桌猛的一阵摇晃,桌上的酱油瓶打翻了,这一盘盛着“香椿辣子”的碟子被酱油瓶打碎,筛动的桌子将碎片摇得一片片落了下来。 似乎是碟子碎了,让奶奶有种不祥的预感,她有些头晕,一股从未有过的心烦意乱的情绪油然而生。 一会儿,一切恢复了平静。只有一些放着的物件离开了原来的位置,滚得满地都是。这座历经了200多年风风雨雨的古院落安然无恙。 奶奶应该深舒一口气了吧?但是,她没有。她只把视线望向门外的山路,望向空茫的宇宙,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与她无关。她想起,当他背着背包初次来到这个小乡村,村长就把他安排在了这里。 晕乎乎的身子,让她无法移动脚步,她背靠墙板,就这样站着。 雨哗哗的下了起来,好像不会停歇,如同老奶奶从他离去之后潮湿的心。虽然每天村子里都会有不同的乡亲来看她,来的年轻小伙帮她在桶里打好生活用水,成年妇女则会帮她将脏衣服洗好晾在院中的晒衣绳上,周末还会有从那所老学校来的“红领巾”们,拎来自家田地里成熟的果蔬。所有来看她的乡亲们都会非常愉快地和她唠嗑,村里发生的各种大事、小情、趣闻怪事…… 唯独只有当她颤颤微微,非常镇重地寻问:“他怎么还不回来?”时,来访的人便会背对着她,双手似乎是在忙碌的做件什么事情,然后轻描淡写的说道:“他是来我村的志愿者么,合同时间已经满了,回去了!”“可他说会回来吃晚饭,吃我亲手为他做的香椿辣椒酱,并告诉我一件喜事……”奶奶梦呓般的声音传出来,双眼充满希冀的光芒。 “他怎么还不回来?”这一句问话,已数不清奶奶究竟问过多少人,多少遍,他们都异口同声做了相同的回答。只是奶奶从来不曾见到过他们的表情,只看到他们抬起衣袖或手背快速滑过面颊的背影。 这是一个周末,奶奶屋里照例来了一个“红领巾”,“红领巾”一进屋就“嘟”着小嘴说:“奶奶,每次来,我都会遇到那个人,在偷你家的香椿芽!”“哦?”奶奶放下《大悲咒》,从堂屋的蒲团上,一只手撑地,一只手任由“红领巾”用力向上拉了起来,奶奶一脸慈祥地看着她说:“香椿芽少了是因我每天都摘两根做成他喜欢的香椿辣椒酱等他……”。话未说完,红领巾就急切地分辨道:“不是的,每次我都看到她手中捏着一小撮!”一脸气急败坏的样子。“没事的,孩子。有人喜欢吃是好事……”。“奶奶,这是什么书?”小孩子的注意力早就转向了别处,她都没听完奶奶在说什么。“这是佛学书籍,前几天庙里的住持给我送来的。” 一天傍晚,天阴沉沉的,奶奶担心大雨将至,呆会大门难关,便决定早些去将门锁好。刚走到大门口,就听到有戚戚簇簇的响声,她开门看个究竟,只见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子背影,她正费力地伸手去够香椿芽,被突然响起的开门声,惊得一个趔趄,还好老奶奶伸手迎住了她。 姑娘调过头来,老奶奶看清了她的样子:苍白的面颊,忧伤的神色,齐耳的短发稍显零乱,无法遮挡那双婆娑的泪眼。奶奶轻抚着女孩瘦削的肩,诧异地问:“孩子,你也喜欢吃香椿芽?”“我……”女孩不知该如何说起。这时,奶奶已注意到女孩微微隆起的肚子。奶奶牵起女孩的手说:“走,我们去里边坐会儿,外面天凉,别冻着。” 在奶奶的鼓励下,姑娘终于说话了,她说她是在妊娠反应的时候特想吃香椿,她是顺着车站旁的一条小径走来的。奶奶问她在车站干什么,她说她在车站等一个人,已经等了好多天了,那天地震的时候,她刚好到车站,可一直等不到那人来接她,他说好会去接她,说好今后将和一个他生命中最敬重的老奶奶生活在一起,陪她终老。说完这些话,她的头便埋得很低很低。 奶奶伸手握住姑娘冰冷的双手,被一个更冰冷的硬物磕了一下,她低下头,看到一枚普通的却又多么熟悉的银色戒指,熟悉到闭着眼都能抚摸到上面雕刻着的幼芽图案。 奶奶的手止不住颤抖起来,一时间百感交集,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庞一滴滴落下。 奶奶怜惜地用颤抖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女子隆起的腹部,眼眶充盈着泪水却含笑地说:“他是我们的希望”。 “咚咚咚”大门声响起来,伴随着声声充满磁性而嘹亮的腔调:“奶奶,是我,村长……”